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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十月》·散文∣苏宁:三天走一县
三天走一县
苏 宁
弯上203县道,我们就走错了路。沿203过来,我们想用三天穿过如下小镇:谷里、陆郎、横溪、官塘、林集、南木集、陈吴集、高堰、三树、田北营、陈溜。这些地界,历史上都算是东海郡。归过越,也归过楚。另外还有四个乡,昨天早上,我们已顺路走了第一个,名为前塘坝。另外三个是朱坝、新渡和下马坝。十二镇四乡。这些乡镇名字不是以沟塘名,就是以溪坝名。其余则多以集为名。过去无超市、卖场,需要的各种生活物品都要从“集”上用钱买来,或以物换物,所以集多。集的场地、时间是固定的。此地镇下所属的村名,则多以族姓冠。昨天过了两条河,河上的桥,一桥名往良,一桥名东吴坡。桥都破旧,下去看,只有一座桥上刻了修建时间。十七年前,我的同学在这挂职两年,做分管农田水利的副县长。按理,镇和乡同级,以乡名者,以农业为主业。以镇名者,以为农业服务为主要功能。我朋友在挂职期,赶上撤乡建镇浪潮。彼时建镇标准已经几次修改,稳定下来。有六个乡在朋友理政期间从乡改成了镇。他眼见着各乡门口的门牌、乡下属各单位的门牌、公章、信封、文头纸一并更换。朋友把这一次三天的旅行称为归田园之旅。挂职结束回京后,虽然几次来恩城,但他都没有下县。一则总是有公务缠绕,有朋友约宴叙,有人陪着。二是没有合适的能成块下去的时间。每来之前,也想着到曾经的工作地看看,但两三巡酒一过,一应酬忙累,心就减了。这十二镇四乡,我的朋友都扎扎实实到过,最多的去过有十次之多。那时年轻,建功创业心热,下来了,就想着踏踏实实做成几件事。两年下来,一回头,很多的计划和总结也不算虚泛。朋友说,这两年中的自得之事是建了一个比较像样的小学,让一个原来不遮风挡雨的草房子盖的小学校也变成了厚实的钢筋水泥楼。其次是帮一个中学建了一栋标准化实验楼,让乡镇的中学也有了像样的实验室。朋友说,那栋实验楼总共花了六十万。十七年时间里,朋友一直为此自得。教育是根本,要从场地和设施上落实。盖一栋房子,百十年都是有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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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比以前好了太多。朋友一路感慨。这两天走过的路,虽然都只是县道、乡道,但大都做成了两股车道,中间画了醒目的黄色实线做分隔线。偶尔过一些村路,也大都铺了水泥,朋友说,十六年以前,让乡村所有道路铺上水泥,还在规划中。路边不时跃出标语:您已进入监控全覆盖乡镇。限速六十公里的标志则一会出现一个。“整治脏乱差,造福你我他”“全面奔小康”的标语满墙。取代了几年前每个房子上都有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朋友说,乡镇文化特色很大一部分在标语里。“我若做学问,以后就研究标语文化。没有一个乡没有,没有一个村没有,有时家家墙上有。时代精神,某段时间里的执政主方向,都在标语上,一桶漆,一把刷子,重要时拉上布幅,一个社会教育宣传员就站街上亮相了。”“有时一个乡镇有没有士气,有没有水平,最近在忙什么,看看标语贴得精不精神,用词用句上不上心就行了。”我开始一路留心看标语。上午这一段路,最多的标语是某个医院的广告:幸福男科医院。这个幸福男科医院的标语,覆盖了我们走过的两个乡镇,且每个街上都有见到。朋友忽然说:原来现在医院是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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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的中饭是在下马坝乡政府吃的。下马坝乡政府是朋友下乡走访时连住过三晚的地方。那时他下乡,每天都会上来,不住。一是怕增加对方接待压力,打扰地方;二是生活环境也差,无正规可住的宿舍,无热水洗澡,那时镇上也无宾馆。而且从县里下到最远一个乡,路那么不好,也就一两小时车程,哪怕是吃了饭再上来睡觉,也赶得上。他把下乡镇称为“下去”,回县里,则为“上来”。像是下到的是山河湖泊,而县城是一个岸。那次下来,赶上暴雨,毁了能走车的路,只好住下。第三天晴了,组织人工填土加固,铺石头、上砖块。太阳也加势,一出来就把泥水浸泡透的路面晒了大半干。但到天傍黑了,路仍是不太禁得起车走,只有继续住下。这三天,朋友就在乡政府里住着,宿舍里有床,但无热水器洗澡。晚上是烧了水兑凉水用澡盆冲。有食堂,菜做得不错,有常年在这烧菜的师傅。朋友住下来,乡里特意把被隔壁中学借去烧菜的师傅喊回来,说这个师傅擅烧小鱼小虾的土菜。吃了几顿饭,顿顿有乡里的头陪着,朋友深感不便,也过意不去。就说有师傅陪就好了。乡政府大院里四处是蚊子。宿舍不知怎么规划的,就在厕所旁边。十分的可能是为着夜里起来使用方便。好在厕所分男女。但各办公室、宿舍再无洗手间。下过雨,更感觉脏乱,且异味横流。食堂的师傅在院里点起了青艾熏蚊虫。看着路实在还没好,又逢着周末无事,朋友央师傅带他到比较近的一个村里去走走。师傅看起来四十不到,长得很高,眼睛亮而温和,但有些弓背。穿了一件旧式军装样的衣服。师傅自述,十四五岁时就跟城里亲戚去学了红白两案,在外面打了几年下手,但无房、无职的没法结婚。就回来找了人结婚。后来,因为家里有点关系,找了人,送了礼,做了乡政府食堂的师傅。一叙年庚,和朋友同年同月。朋友平时也并不随和,每日很冷面的一个。但因为这几天大雨,下得人都靡了,减了脾气。前面几个月一直大旱,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这一场大风雨把路浇坏了还不是大后果,境内果树上才几成熟的果子几乎全刮掉了。半成的水稻也都趴到了泥水里。如果这雨再接连下几场,就会殃及乡里各家都养的家禽,还有大的牲口。雨一来,不结实的鸡圈、猪圈、牲口棚子全会倒塌损毁,这些动物就会四处乱跑,粪便满街,加上雨水冲流,不预防好,起瘟疫的概率十之八九。所以,雨没停,乡里干部都下村了。县里组建了临时清查队下来一起工作,不准办公室留人。朋友因为是挂职,平时具体事务外,下面各部门不好吩咐他,所以两天下来,院里才只他和这师傅。师傅一路叙说心得:在乡里,干什么没点关系不行。别看我工资不高,看不到的钱也不能算。但我一年过下来,省的钱多了去了。省的就是赚的。我要不是能在这工作,首先我超生的小二子罚的钱就要超过五万——我哪能还有钱置房子置地。所以我那个女儿,不瞒您说,可不是我花钱得的。她生出来,一分没罚。师傅仍低着头继续:我不在这工作,我也不敢、也生不起我女儿。等于这工作不仅给了我工钱,还给了我一个女儿。说这话这天,这位师傅的小女儿正来乡里实小报名读学前班。那时各村里还无幼稚园,只有学前班一年。这师傅今天正高兴——这乡里的实小不知比自己村里那小学好多少倍。要不是自己拿了乡委秘书的条子去找实小校长,实小怎么会收一个村里的小孩?还不是看在她爹的分上,她还一字不识呢,谁认她。师傅对朋友说。朋友奇怪,说:农村不都是儿子金贵吗,你怎么得了个女儿要费这么大劲?因为我有一个儿子啦。第一个是儿子,政策上就不能再生了。可一个儿子太孤单,我也想有个女儿。我又不想认罚款———哪家不是多一个人就换个倾家荡产。我有人指路,我几千块就打点出来了。我给儿子做了伤残评定,堂堂正正领了二胎指标。咱这女儿,是依法所生。我要不在这院里,就是外面有千条光明大道,咱也不知道,上不去。还有那些管水的、管电的、管卖种子的,咱都熟悉,熟悉了就是自己人,有什么就不会欺负到咱。我岳丈家一家大大小小,遇上事,指望的都是我。我靠什么,老老实实好好做菜,把这院里的各个人服务好。早上一出门,朋友就先记起了这位师傅,说:十六七年没多远,人应当还在,我带你去吃他做的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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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师傅果然还在。只是老得朋友没有一下子认出。却是那师傅一下认出了朋友。朋友本只是私访他,他却激动,曾经的县长来看他啊。趁我们不注意,他已立即报信给现任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因为是休息日,乡长、乡党委书记一个在村里,一个在县里,接了电话已经分别驱车赶来,他的菜也开始准备。朋友责他不该惊动,师傅笑言这是纪律。乡长、书记还没来,朋友和我一起坐在他厨房择菜的小板凳上。他说:十七年,我还在这院里烧菜,可我的手艺也长了一些啊。他用了“一些”,按朋友记得的他的用语腔调,该是好了“很多”啊,这个词里有变故。朋友说:王师傅,多年不见,你变得谦虚了。领导我陪了几茬了啊。咱也不能白陪,没有进步。你只做菜嘛。人哪能不要进步,要不,我能在这院里做上二十六年的饭吗?水平。朋友拍拍他肩,笑起来,拿出香烟:来,点一支,尝尝这硬壳中华。你就不想干点别的?朋友点着了烟,坐那看他一双粗糙的手快速地剥着青豆。这个季节正好是青豆下市,他居然还记得朋友爱吃肉丝、雪里蕻咸菜炒青豆。也想啊,可我有几大家子人呐,我哥、我弟、我妹,我大舅子、二舅子、小舅子,家家一堆乱事,都是老实人,又愚得不转弯,村里也是个社会,老实人更容易受气,我从这走了,乡里连个搭上话的人都没有,就是乡里白让我在这做饭我都愿意啊,何况每个月还有一千二百块工资。我知足啊。一千二百块可不多啊?都涨了几次啦,这个工资我是从一百二十块开始拿的。涨到这个价,我知足。你这心事别人知道?当然不能,盯着这个饭碗的人一堆呢,咱手艺要先硬,市面上出个新菜,别人会的咱就也要学会,谁爱吃什么菜,要用脑子记,脑子记了还要复习,跟上形势。每周咱自己也写总结的。您是京上来的,不常来小地方,在的地方比我们高几层,不会和我多心,所以我敢和您说心里话。我哪还敢攀多。我是真知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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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下马坝乡政府出来,我们没让人陪,只说路过,没说是特意回来看看。朋友悄悄压了二百块钱在一个花盆底下,出来几里远了,才电话告诉了书记。车过正街,看到一场义诊。大标语写着:响应党的号召,送医下乡,行医为民。落款是某医院。朋友拿出手机拍标语,说:嘿,这一路可以不看地图了,跟标语走,有标语挂的地方,肯定通路。我笑问朋友,你年年体检有问题么?朋友笑:年年有问题。人放到那么多仪器下,谁能禁得起那些标准数据对照。前面几年深度医改、教改试水,也波及此地。市里前后将几所医院、学校卖掉,或改制、或新批了一批民营医院、民办学校。市里这么做了,县里也跟着照搬。一路所见的幸福男科医院就是成效其一。男科之外,还有妇科。广告是著名之路,比如安东妇科,就包了电视台的黄金时段,在其他时段则在大多数节目里飘滚动字幕:有了怎么办,安东医院来,睡一会,就解决,无痛人流到安东。面黄,肌瘦,子宫肌瘤,炎症,到安东。朋友叹息:他们把医院当商品做营销,天天巡回宣传,播广告,做终端。我说:村里的小孩都会背那些广告语。市、县电视台各黄金时段天天播的,不背下也难。我们把车停下,想看一眼这场义诊。立即有人从车窗递进一本杂志。闲谈中得知:这是某医院自己办的一本杂志,每周出一期,雇了宣传员,在城里街上发,到村里挨门挨家发放。宣传页外,着重做定期的义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宣传员排班,一个乡、一个村地过。计划比之前的计生看抓大肚行动还周密。全县男人、妇女的生理情况,都摸清是目标。男人、妇人这一生,谁没有几个问题。义诊免费,但治疗不免。各种治疗一上,重的住院,轻的开药。处方药、非处方药一起上来,食字号的相关保健品也在列。那些保健品贵是贵点,但总无命贵。而且总是吃了好处多,有钱的人没病还吃呢,何况有恙。一些保健品还有一个好处,吃不坏人,吃不出问题。吃不出医疗事故。“西瓜这么大,想啃,都不知从哪下嘴。”朋友突然长长叹息。我不知这个“西瓜”代指什么。沉默着等他下话。“这些事,条条框框地对,找不出问题。可是,就是觉得怪,让心里硌,我一看他们就是奸商的范。”我说:正常的生活,不要太影响,就没有问题。怎么这标语一写,我觉得全民都不健康了呢。朋友哼了一声:真的大病,抬到他们面前,把他们供成祖宗,他们也治不了。只有搞这些小毛小屑的把戏,还不是打着医疗牌子卖药。现在的小医院,几个不是药贩子。这个阵地,还有教育,不能蒙着眼被没良心的人坑了。我回去就把意见提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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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周五接到朋友。出来前,我们就计划了路线。这些地方于我都生,我虽然在市里工作、居住多年,但很少如此具体地下到村里。有一年,我听说市里大多乡镇都有一个孤老院,我很吃惊:每个乡都有,我们有那么多孤儿和老无所依的老人吗。那一年,利用周末,我陆续走访了一些孤儿院。我这些年的下乡经历,仅此而已。一天走四个乡镇,三天总是够了。我如此计划。除了那两个朋友主持下修建的学校想近距离看下外,其他地方都路过即可,不用停留。朋友有三天半时间。乡镇之间相连也很近。一个县的地界,实际也没多大。朋友说:只是走走这些走过的路,以后退休了,看哪个镇可心,再住几天,这次,车游、途经足矣。这次寻旧之行的起意,是前几天我们一起聊到一个宣传:最美小镇大塘金。大塘金一上中央台的黄金时段,朋友就看到了,他电话里对我说:这是我工作时去过的地方。我要回去看看。我也惊讶:原来离我只三四十公里呀,我们一起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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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县在二十多年前,很多乡村都是孤立的。少有互相通达的路。互相之间只有仅能走人的小路。这几年,有了两三条将它们串起来的大路。其中生态最好的一段路,共有十七公里。他们印成名片:江北最美的十七公里。这十七公里,经过几年建设,合并了曾经的官塘、上塘和前塘三村。也就是说,在行政区属上,已经合三为一。一是因为位置在一线;二是所在地理位置同有优势,省城出来,不出十五公里,就是这三个地方所在。官塘在这几个乡村中位置最好,乡镇经济一直出色,镇内绿化资源底子厚。大塘金是官塘多年前旧名,几年前,可能觉得官塘名字不好,又改回了原名。第二天下午的第一站,就走了这。从宁金高速的老官塘收费站下来。转入301省道。向前行约三公里,是一条两边种满了银杏的大道。朋友在时,这些路还很窄,处处种的是意杨。这是最美十七公里的起点。路两边种满薰衣草,宣传上说,种了有六百亩。为什么种薰衣草?我问朋友。也许因为它们有两个花期吧。那天一路过来,看到了六七对拍婚纱照的新人,虽然隔在车里,我们仍看到白色婚纱皱而旧,被一对对新人穿过。但每一对年轻人穿起它,仍都是笑盈盈地,果然对应了我们在宣传片上看到的宣传定位,婚纱照拍摄基地。与公路并行的是专用自行车道。给骑自行车爱好者专门定制的路——骑自行车在之前,只是普通生活技能,代步而已。现在,被打造成了一种专项运动。这个变化也是微妙的。一路还修建了五六个新的牌楼。我一路数,还有三个驿站。每隔五公里左右一个。模式是大约五六栋三层楼的房子,卖茶和酒菜兼及住宿。因为是周末,我们去了两个,都等不到桌子。好像附近全城人都出动来这了啊。朋友问一个驿站的店主。店主说:你只看到了今天,我们一周只能开店三天啊,周五到周日,忙到水都喝不上。但过了周一下午,就静得没人声。老了我来长住,租一块地,租住到一个人家里,我想要的田园生活就全有了啊。我们这有的是空房子,一万块住上一年。可是,天天洗热水澡,不太现实。环眼一看,茶山,竹海,这些以前的没规整的坡地,现在都被“最美乡村”计划规划进来,茶种得整齐了,竹山也有人管了。这一条“最美十七公里”,据说从立意到立项是五年。现在看着真很好看。只是一路过来,已不见朋友记忆中的散落四处的人家。据说集中到一个小区了,都化为城镇居民了。这里的地被托管给一个旅游开发公司。朋友执意弯到那个集中居住的小区去。我也不去看,我只是去路过一下。朋友对我说。看地图,集中小区离此也只二十分钟车程。是曾经旧村改成。但现在有了围墙和门卫。车开过去,绕小区一周,才看到旁边路上一个修电动车的师傅。朋友下车,刚要坐下去,那修车师傅不耐烦:去去,你不修车坐这干什么。朋友说:以前后面村里有我熟悉的朋友,听说搬这来的。修车师傅仍不耐烦:我都不认识。 这小区左右,是我们曾经蔬菜大棚项目的地啊。朋友忽然有了方位感。现在,怎么也变成房子了。种粮食是四季,年年有的收,房子盖了也就一世是房子了。朋友自言自语。我们不能这么对待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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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创建蔬菜大棚村是朋友抓过的另一个项目。朋友来这个县赴职的第二年六月,就赶上一场台风登陆。袭击了县境内几乎所有乡镇。朋友顶雨到现场时,农场大棚塑料薄膜全被风掀起吹坏,钢架也弯了一片,遮阳网碎片遍布地里。堆肥和农药的简易房也趴下了。朋友参加了那次拯救和恢复生产。修电线、电话线、排水管及灌溉管道,输积水,对外发布停配信函,在废墟中找拾可用物质,清理垃圾。这些,朋友都参与的。这一场风,让前面一季的忙泡汤。很多菜农一边忙着,一边掉眼泪。活还要干。地还要清理好,要把一场台风毁掉的重种出来。朋友一直在现场。朋友说,我带着大伙一起干,跟着一起干活的,有的是另有一份工资的,有的是什么没有只有这些地的。一场风下来,颗粒无收。心多少天都没平复下来。平时,乡里各处瓜果蔬菜种好了,也总有人偷盗。防偷盗只不过是防人,人偷不光这些。人在毁灭性天灾前,束手无策。但好在台风不是今年来,明年又来。即或明年又来,可还是能把毁掉的地重种出来。这一次台风后的第四个月后,毁坏的大棚就重搭起来了,各色菜苗逐渐出土。不经过一场大风,你真就不会知道一棵菜从种出来到市上也要经历很多。朋友说。好在台风害人只是一季。活上个一生半世的人,都会遇到两场。这是自然。不足以变成精神上的惊惧。只有人害人,可能是一辈子。朋友说。我真想找人去问问那些大棚,搬哪去了。朋友开着车窗,看着窗外,显得很不平静。当时说是建百年农业基地,台风挨了,病虫害和土质问题都挨了,怎么没把项目持续下来?毕竟,离当初设计中的“百年”,才只过了五分之一的时间。我真想撤了,我不走不看了。朋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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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下午,我们走了离县城最远的一个镇,南宋集。两天过来,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为了赶着把没去的镇走完。也是遇到的人事光景,总是一句话两句话难以表述。上午过的两个镇,我们都没过镇政府门口。只是穿过了有它们行政区名之下的街而已。然后连车窗都没有摇下看看,就过去了。一路也赶上过集市。网购的闸门打开,马上延续到乡村。网上的低价诱惑着年轻的、资金短少的人。加上商品被拍成照片后总会比实物更好看。但集市还并没有因此消失。集市还在。集上卖的东西,人的衣着,看着并无变化。我们仍没有下车。朋友也淡淡的,似已无情无绪。我生在这个城市,一天没远离地在此活了三四十年,离下面每个县都不过百里,但这两天走的地方,我基本都没来过。百里之外,于我,都是“远方”,是“外面不了解的世界”。我只是安安然然在自己每天要走的地理距离中往返,在一个小小职位上默默尽职工作。与其说是多么热爱,不如说只是谋生。以一份劳动换生之所需,仅此而已。与其说我是天性喜欢安静,不如说我是木讷无趣。我对一切无向往,也无批判之心。我只是,过着“能活着”的日子。在这两天里,从经过的人群里,我慢慢地发现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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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这三天,第一天走得还比较贪心,兴之所至,多有停留。但因为时间在这,也都没有按预先计划那样,每个镇都从容地看一眼。第二天无话。第三天下午,算算航班的时间,应该不够去南宋集了。朋友也不想再走了。我劝他:再来不知何时,不如改签到周一回去吧。现在你只是多停留一天,再来何止一天?路上还有两天。还有,说不定,你这一生没准不会再来了,不是远,不是没时间,是你再没有想来的心了。朋友惦念南宋集,十七年前,这镇上的小学、中学各有他主持下建的楼。朋友低语:这一生务虚良多,实实在在的事,这十几年下来,真还没有另一件实事能超过我力主盖下的那两栋楼。盖楼的钱,是我一遍遍跑省里要来的,省里拨市里,从市里下来,还要确保到了县里不被动作他用。然后,才是拨到乡里,最后拨到学校。这一路,是我一眼不落地盯了一年多。虽然盖楼,也只是用了半年。为什么要盯?我问。你以为钱到了财政,就保证得到专款专用啊,每一级用钱的地方都多。那你盯住没?没。但还好,也没滴漏太多。两个学校,化缘来一百二十多万,楼从招标到盖完,能用,一栋花了五十多万,一栋花了四十万。这两天,我们走的很多新公路,都是用原来乡道拓宽的,铺上沥青,路明显好了,有些弯弯拐拐的路——比如遇到山坡、旧村、某个茶园、小河的路,都会弯。这次经过,发现多数小路已经被裁直。这种连接才实在,让人感到亮堂。朋友对这些路很满意。朋友说:天天说,要走向哪,走向什么世界、明天,走向哪个目标,先要有的就是路。不能往门口一站,东边是个大水塘,想过去,桥没有,走个船吧,浮力又不够。往西全是淤泥洼,南边是乱树林,偶尔看到一条小路,全是蚊虫荆棘。没有路,你让一个一辈子守自己门里过日子的人往哪走。 我看出来,就是看到这些路,说到这些路,朋友显得高兴。我说:这个投入值得。我指修路。精准扶贫这条路也对症。朋友说。可路一开,也是什么杂人都走,都进。朋友又变得气乎乎,他接了这一句,也再无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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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朋友的第一晚,我们选住了所谓民宿。主要朋友想一并感受一下乡间夜晚。民宿多是以前家庭房改建。房间格局并不统一。我们想找到一个既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又都能有独立卫生间和热水洗澡的民宿。但因为周五客多,我们也没有提前的预订,找了三四家都没有找到合心的。天黑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乡间旅馆条件普遍差,不想挑了。最后看到这一家,虽有两个房间,卫生间热水却如同滴油,房间也无锁,窗子也关不严。好在我们没贵重物品,又都是男的,值钱的就是我开出来的一辆车,车总不会被偷。包一顿早晚餐,一个房间一百三十块。房间床单也看似洗过,却是很差的那种布,而且不是习惯中的白色,是粉红。真是土而喜庆,有民间精神。虽然是乡间,看似安静,这四邻中居然有两邻在装修改造房间——新的民宿成形过程中。晚上电钻声响到快天亮。我下去抗议一次,主人说:要赶工期,赶出来,今年还能开一两个月,天冷了谁还出来。我也体谅他们不易,回房无话。朋友第二天醒来却说睡得还不错,家里虽然是高层小区,但离路近,每晚窗外都是一个不夜城,机械声、汽车行驶过的声音是每晚常态。他说我,你的免疫力不够强大,是环境宠的。因为这一晚睡得不踏实,天一亮我就和朋友说,下一晚,一定回到县城住。我笑说:总要让司机休息好吧。在内心,我是体谅朋友。这一晚,我们都只是冷水洗脸。大夏天,总要洗个澡吧。第二晚朋友还想继续体验民宿,找了两家,都和第一晚类似,甚至不如,而且价格也不低。我说,回县城明天出来也不耽误,还一路多看个夜景。这是第一晚之后的话。暂时不提。乡间夜晚也清凉。这第一晚住的民宿是三层半。主人在二楼,三楼以上是住宿客房,一楼是小餐馆。晚上,我们没有吃二十块钱一客的包餐。点了两个土菜,一只本地小公鸡烧毛豆米,一个素炒三鲜——长豆角、茄子和瓠子。鸡明显是养鸡场买来的三个月长大的速成鸡,肉柴,不紧致。但看朋友吃得香甜,我并不点破。街边摆了几张小桌子出来。一些小炒,啤酒,不知是本地客人还是外地的,直到午夜还没散完。二楼三楼共有六七个房间。因为没有午睡,有些疲惫,晚餐后本想早睡,但朋友和三楼的两个外地客应民宿主人邀请去喝他们自己炒的茶。可能看出我只是个司机,并没邀请我。但我觉得让朋友一人可能不合适,我也不邀自到。朋友连夸茶好喝。主人说,市上要卖五六百一斤,都是自己茶园里的,没有农药,没有化肥,住店客可以优惠三百一斤。我尝了一杯,果然淡嫩,买了七十块钱的,正好二两半,装一个茶盒里。朋友不买。我买时,还看了我一眼。第二天白天路上,我说到这个茶,朋友又哼了一声:以前,到哪个村人家,说炒的茶好,包了就给夸赞他茶好的人。昨晚他说是自己炒的茶,让尝,明显是想卖茶。朋友说:真是几年不见,全民皆商。你看,朋友窗外一指,这些以前老实做事、谈到钱就害羞的人,做起生意已经很熟练了。我说:这是进步,你用谈钱是否害羞考量民风,你这进场的角度就需要批判。朋友说:昨晚那茶明显是贩来的,他前面还说自己家没种茶树,连二亩地水稻都是给别人去种的。而且这茶,在我们马连道,不值三百。我说:较这个劲没格局。生意,生意,为什么把物质买卖、交易这些商业活动说成是生意?读书、做学问不能够是生意?你看这个“意”,上面一个立,想立得住,要天天有心,日日有心,才能生成意思。还要会说话,用心说,“音”下面就是“心”嘛。有生意才有生命力的气象,这些气象,造字的老祖宗都知从物质交换、买卖和拥有中获得。朋友并不理我,可话我要说:全民皆商的时代就在眼前,不参与其中,还只老实旁观,等饿死,你让他们怎么办?朋友说:从情感和理智上说他们这样没有不对。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有点不舒服。我笑言,以前在这,你的茶不自己买啊。朋友说:不是。当然送我的也有。人都是礼尚往来的,我收了人家的茶,会回酒给人,或许别的什么,用我有的回别人赠我的。一时没有什么,我也会现买两包烟。一包烟二十块的话,两包烟的钱也够买一盒这样的茶。是这样的交易过程。真金白银、毫厘必清地杵在这些事中间,滋味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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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多小村确实多是空村,但房子仍在。仿佛每个村都在等着一场拆迁的到来。几年前,城里的房地产商,开始陆续进驻一些离城里只几十里的乡镇,用各种促销,还有对未来的分析,诱惑镇上一些稍微有条件的人家去城里或县里买房子。比如,以小孩教育资源为切口劝说。比如,看房的免费直通车一辆辆开到乡村。有些村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坐一趟免费进城的车。而一旦进入那个用智慧卖房的场子,很多人就动心了。一些人家开始禁不起周边一个个人加入到在城市买房的行动,也半自动、半被带动劝说着加入进来。有的卖了自己的房子,有的没有卖。所以,这几天,一路的标语里,卖房子的标语也很多,也相当醒目。如:“二期收官在即,三期耀世启航。”然后是电话,地址。地址上鲜明地写上在某单位对面或某单位旁,施教区为某某名校。这些广告都是大幅的布,也不锁边,直接印了字横挂在路上。红布黄字,也有蓝布白字。每一条路上,镇政府门口、主要街道、集上,除了那些医院的广告,就是这种广告。 这两三天,在吃早晚饭或停车的间隙,我们也偶和一些村人交谈。谈到他们几年前如何被鼓励着搬进城里。城里的物价实在是增加生活压力。那是“用一滴水也要计费的生活”。当年一些卖了房子的,总是家里土地也一并转了。到了城里,只有赤手空拳靠力气打各种短工、长工。言谈之间,十之六七有后悔,可是,回来难了。他们成了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夹生”人——说他们是游民吧,城里某处还有一个房子。不能妥帖地融入城市,又再难切实回到乡村。这几天所过,几乎每个乡村都有这样的“夹生人”。虽然一些街口看着仍然热闹。但四处支起来的大广告雨伞,每个伞下罩着的各种物品的摊子,已不是从前的乡村社会景象。旧房翻盖是不被允许的。为了规划,很多镇上主街的房顶,一色刷了统一颜色的漆。近来这三五年,建书香村是精准扶贫外的另一个工作。所以,这一路所过村庄,“大力推广全民阅读,努力建书香村”的标语,也颇有多见。弯上南宋集的路,朋友的电话响起来。是朋友挂职期间跟他的一个主任。这位主任中午和下马坝的书记遇上,听说朋友来了。他责怪朋友不招呼他,可是当年没干好工作,哪里有错。朋友说:只是私访,是周末,怕打扰,一来是自己想没干扰、没喝酒负担、尽兴地走走十七年前自己工作的地方,二是来看看自己亲手盯起来的两个学校的大楼,这些年梦到几次。朋友说:我快到了南宋集地界了。下次我们再见。主任说:啊,那两个学校的学生都合并到新城中学了,几年前教育体制改革,这些学校被省城一个教育集团收购,老师也一并双向选择分流了。那两个楼,现在空了下来。昨天我在那路过,操场上草半人高,正在寻托管转产,正在招人才,希望人才带来有活力的项目。
▲2021-1《十月》目录
非 虚 构
梁庄十年/ 005 梁鸿
中篇小说
自画像/084 陈武
望云而行/113 邱华栋
有一种植物叫荚蒾/182 阿袁
短篇小说
沈先生字复观/155 马拉
窗外灯/167 阮夕清
婚 飞/176 周洁茹
散 文
三天走一县/205 苏宁
话梦录/214 张鲜明
思想者说
山山记水程/132 李舫
诗 歌
马蹄铁/223 赵晓梦
空山与磷火/227 汤养宗
墙的变体/230 赵丽宏
奔 月/233 西 渡
童年与墙/236 瑠 歌
山中避雨/239 颜梅玖
艺 术
封 面 城之梦之三[布面油彩] 杨海峰
封 二 蒙山儿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 三 远方的太阳[布面油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欧阳江河
▼悦-读
2020-4《十月》·正典∣李敬泽:芹脂之盟,那几个伟大读者——《红楼梦》,由手抄本到现代正典,之一
2020-3《十月》·正典∣李敬泽:《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
2020-3《十月》·散文∣毛尖:作为风格的浪费——读《了不起的盖茨比》